·存文

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，他也是想任剐一身也走完的。就像他一个老朋友讲的，这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意义之一。

今何在在那之后再没有写小说了，从操旧业，写了部电影剧本，竟然也得个满堂彩。潘海天几个去看了电影，打给他说唉老兄不错嘛。

今何在只是想，不错个屁。

编剧只能说是他养家糊口的一个职业，有点像是牲口在马槽里吃的饲料，绝对管饱，但是食而无味。当年一腔热血的少年想要的是创造一个世界，而不是止于一片故土。

他内心里十万个小人刀剑相向，杀成一片，但他对着潘海天沉稳冷静地回答：“谢谢，喜欢就好。”

然后他又开始忙碌了，他不爱开灯，对着那幽幽发着光的电脑屏幕开始打字。可没什么时间给自己回忆什么美好年少时光，更何况没什么美好的回忆。

潘海天接到今何在的电话时，他正在做晚饭。手机噼里啪啦响个不停，看见是今何在打来的，急急忙忙地擦干净手去接，电话那边却没有人说话。

“喂？猴子吗？什么事吗？”潘海天忽然有些心悸。

那边好久才传来今何在有些虚弱的声音：“大角，我肚子疼。”

潘海天吓了一跳：“你在家吗？”那头却没有人回应。

潘嫂见他这副模样，有些奇怪，道：“都吃晚饭了，怎么了吗？”潘海天解释道：“曾雨他不舒服，我去看看。”

潘嫂听了也担心了起来：“他这小孩子也不会照顾自己，那你快去吧。”

今何在在与江南闹翻后就搬离了他们早年一起租下的房子。然而毕竟是江南先搬走的，今何在走的时候，面对潘海天很气愤地数落着江南的种种。他这个少年心性的人没有体会过什么尔虞我诈，江南的狠狠一击好像是武侠小说中的知音捅了自己一刀，他心里是怎么想始终没有同潘海天讲过，他骂得永远只是江南客观上的背叛。那个他搬离的日子。他狼狈地走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天气里，潘海天打着伞跟在后头，今何在却不愿意撑伞。好久没用打理的头发被雨水打湿，穿了一件大号的外套，显得更加单薄。

潘海天很快就来到了今何在公寓的楼下，楼道里头的灯坏了，黑着也没有人修理。上楼去敲今何在家的门，等了许久也无人回应，他真的有些慌了，但还是头脑清醒地蹲下身去，往水管后头一摸，就摸到了一把钥匙，极冷静地打开了门，推开后里头是一片昏暗。

房间里很安静，他只是径直向卧室走去，看到今何在整个人蜷在电脑桌旁的椅子上，电脑上有一个提示框，问是否保存文档，手机砸在地上也没用散架。

潘海天走近他，轻轻问道：“猴子？”然而走进看到他衣襟上都是血，吓了一跳。

医生说今何在是胃穿孔，胃部手术做完了了也就没什么事儿了，并滔滔不绝地开始批评今何在的作息习惯，说是这位同志是不是经常不吃饭。潘海天千恩万谢了医生，一直在医院里守了今何在一个晚上，焦躁得想抽烟，可惜早为老婆给戒了。第二天今何在醒地很早，看见了潘海天进来就问自己是怎么了。潘海天面色沉重地走进来，坐在今何在床边，训孩子似地开始话唠：“你就少自己折腾自己了，剧本什么都可以慢慢来，身体最重要。夜里你嫂子打电话过来，急也急死了。你就不能好好吃饭吗？”

今何在沉默了一会儿，道：“我家里泡面吃完了，懒得出去买了，想等写完了再去买的，饿个一天两天又不会死。”

潘海天听了恨不得抽死他，今何在在一旁自顾自道：“待会儿我把钱还你。”

很多事情已经不是经年前的样子，今何在的面孔却仍像多年前那样，好像是时间把他不小心丢弃在记忆的尘埃里。

他冷眼看着良友渐随千劫尽，好友一个个成家离开，独留下他一人三年又三年。还能去向谁说要兑现这个约定。

那是你不再年轻的余生，与我无关。如此怯懦，如此恶毒。

大角提议说一起去看电影，庆祝出院。今何在怒了：“为什么出院这种事情也要庆祝？”

大角说那就算了，这不是儿童节快到了，咱们庆祝儿童节呗。

今何在破口大骂：“你才是儿童，你全家都是儿童！”

这样的对话似乎在记忆深处发生过。今何在忽然觉得阳光刺眼，试图想起些什么，但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。

潘海天在一旁特别无辜地傻笑，仿佛他骂的完全不是自己一般：“谁说你是儿童的？你自己承认了。”

最后还是跟着潘海天去了，一副口嫌体正直的样子。潘海天跟他抱怨潘嫂的种种不好，目光却很温柔。

“跟你出来看个电影也要和她请假特批。”

《中国合伙人》是部商业片，动用一些技巧与手法，很能煽动旁人的感情。

今何在客观而冷漠地做出评断。

两人挑的位子是邻座，眼睛如同是镜头对准了荧幕，如同在记录他们的人生。泪光里闪烁的，也确实是他们的人生。今何在本来是一副审视的样子，专业得呼之欲出，一脸戏谑。看到一半却在一旁哭了，没有发出声音，鼻子微微抽泣，想要把这声音放到最小，却觉得振聋发聩。

直到电影落幕，今何在的眼泪才收了。

商业片又怎么样，堆砌的影片又怎么样，宣传广告又怎么样。今何在原本一腔的批判此刻只剩下感同身受，这是他们自己的生活，这也是今何在的生活，这也是大角的生活。说什么假励志，伪成功，结局理想，太过美好。今何在想来想去，只是觉得这样的美好，就是背着骂名他也想要。

回去发了条微博，不就是中国合伙人吗？

成东青的一切努力，一切失败，一切成功，在一个女人的面前，只用了二十分钟都化为乌有。

而今何在的一切努力，一切失败，一切成功，在江南面前只用了一个转身就全部灰飞烟灭，片羽不留。

一个转身，挥手告别，好像还是朋友。

他把他的一生都给毁了。可好像有没有那么严重，没过个几天这种小伤又能好了。

相逢一笑泯恩仇。

他去参加了江南的婚礼，很奇怪江南会邀请他，或者江南也很奇怪他真的会来。他终于拍手鼓掌，终于用最真切的语气说道：“新婚快乐。”江南向他敬酒，他一派安然地干杯，饮尽。笑得腼腆温敦，一如往昔。江南有些迟疑地看着他，没见却染上了意思酸楚——哪怕他真的原谅了他，哪怕他们可以再在一起愉快地对视交谈，心平气和。还是觉得什么东西丢了。

年轻人的三年五年，就已是一生一世。

几位天神纷纷去和江南合影，只有今何在没动。江南冲他招招手，今何在只是摇头。江南马上放弃了，就像多年前一样，面对今何在，他不能坚持什么，今何在比他还要心高气傲，比他还要倔强。今何在只是坐在位子上，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。

新娘长得很温柔，头发盘着坐在阳光下，一条白裙拖曳在地上。

今何在看着，有些茫然地想着。

“或许有一天，我也会找到一个命里注定的女孩，不管她胖或瘦、高或矮，穿上婚纱的她一定很美。那个时候我们走在红地毯上，温暖的阳光打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脸上，到时候江南来参加我的婚礼，他会很认真地看着我，说：‘新婚快乐，猴子。’”

FIN